1. September 2011
Interview-Nr. 002. The Dream Wanderer of the Square — An Interview with Tong Yali

This article was published in the poetry journal Blow Blow Poetry Forum, No. 13, on September 1, 2011. It also includes five imageless poems by Tong Yali: "Solitary Expression", "Fate", "Next Life", "Marriage", and "Connecting with Him in the Dark Night".
廣場夢巡者──彤雅立訪談錄
訪問者:葉子鳥
訪問日期:2011 年 4 月 8 日
你覺得你是詩人嗎?
那你覺得呢,覺得我是詩人嗎?我覺得每個人都可以是詩人,每個人都可以用詩意的方式過生活,但是詩能不能流傳後世,就要由後世去評斷。在我心目中,保羅‧策蘭(Paul Celan)是真詩人,詩人也有真假之分。我不只寫詩,如果要說我是個「女」詩人,我也會覺得奇怪,我認為詩人不應該有性別之分。我寧可說我是一個文字創作者。
你最喜歡的詩人?
保羅‧策蘭和艾芙烈‧葉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葉利尼克早年也 寫詩,充滿了音樂性,她總以文字挑戰情色與霸權,且作品層次豐富。她的小說結構充滿了對社會的批判,但是她以音樂的形式來包裝。非常讓我佩服,而且每一句都沒有冗贅的字詞,她的作品是整體的。這些作家他們作品裡的字詞、韻律、內容,以及嚴謹的創作態度,達到一種很高的美學。我覺得我在德語的文學土壤裡生長,感到非常快樂。
我想寫作不只是抒發心理層面,而是要對社會有所啟發。假如今天寫愛情,必須是普同、宇宙的,應該是世界的一種看待愛情的態度,而不是只寫我跟他如何如何。假如我今天寫家庭中的壓迫,那也不是寫我自身,而是怎樣透過一個世界的角度來看事件。保羅‧策蘭寫的死亡不只是他個人的,還包括民族的死亡以及最深沉的憂傷。他帶領我走到詩的幽深,這種幽深是我每天告訴自己要努力的;你要去創作一個讓人神迷的作品,創作一個讓人進入,而非只是看看就好的作品。它不僅僅只是字詞的遊戲,應該是說字詞的遊戲性與內裡的意義結合在一起,創造出讓人神迷的感受。當字詞的遊戲缺乏內裡,那就危險了。保羅‧策蘭和葉利尼克都是很有內裡的作家,好比魯迅寫批判,張愛玲寫愛情,他們都有一個主題在訴說,並且終生不斷地在說它們;不管出現哪些作品,都是其人生的創作主軸。找到自己寫作的內裡,我覺得這是最重要的事。
你同意詩人已 死嗎?
同意啊!因為每個人讀到詩人的作品,他投射到的是自己的生命經歷。讀者有絕對的自由以他的方式去理解作品。
在書寫的形式上,為何選擇詩而非其它的創作方式?
我書寫的形式不只是詩,但有些時刻它必須以詩的形式來傳達。我覺得詩是描述世界最困難的文類,如何用最少的字詞去傳達……。不是每個人每天都有靈感思路去創作的。一開始是怎麼寫詩的,我也不知道,就是發自內在、從自身流出來的東西。寫完就放在那裡,也沒想過出書,完全不知道有天會寫了一百首詩。第一首詩到第一百首詩是個過程,但它是個自然的過程,就像呼吸。我覺得寫詩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除了用詩的形式寫作,我也會書寫其他文類。在文類之間,筆觸其實是相互影響的。
你的第一首創作的詩是何時、何地,對象是誰,是否曾有誰激發你?
〈女兒紅〉,寫於二○○三年唸研究所的時候。當時我二十五歲,驚覺自己不再是個女孩,而是長大成為女人了。我回顧自己身為女性的成長過程,一面觀察朋友、親戚,甚至是陌生人,或是小說中的女性角色與她們的生活經歷。一天在書中讀到「女兒紅」這種酒的由來,又想起張愛玲的小說,於是不自覺地提筆為「女兒紅」寫了詩。
以文字描述一首詩的誕生或模擬一下你寫詩的畫面,作品完成時的心境與狀態。
詩是日常生活的呼吸,所以我首先獲得一個感受,然後醞釀差不多時,手會自動把它寫出來。完成之後,如果是一首很好的詩,我會進入一種狂喜的狀態。
你的愛情觀如何?有影響你的詩作嗎?
有啊!我的詩集《邊地微光》裡有一首詩,〈斑駁的等待〉,就是我的愛情觀——
她的等待有如乞靈了
在一棵枯樹下
等待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事物
她天真地信仰著
以為她真能夠抵達
但不是這樣的,不是的
她永遠無法企及
因為那根本不存在
但也有完全存在的
譬如她追逐時所留下的腳印
還有〈她只是無法忍受所有的暫時性〉——
她只是無法忍受所有的暫時性
該怎麼說呢?愛情觀不該只是愛情觀,其實它也是一種理想的憧憬,也許這個理想其實是不存在的。情感是人類很重要的事情,愛情可能特別重要,但是怎樣讓愛情能夠延續而不是一時的,是我們人類的課題。是很難,尤其現代人瞬息萬變,很容易接受改變,也容易變得面對現實,因為內心深處的思念被關起來了。加上時空的距離因科技而變得微小,人情似乎也愈來愈淡了。感情需要被喚醒,這是我下一本詩集要做的事。
我曾經翻譯《卡夫卡的愛情書簡──給米蓮娜的信》,米蓮娜翻譯卡夫卡的〈司爐〉為捷克文。她已有丈夫,卻還是與卡夫卡產生愛情,這愛情延續短短幾年,兩人見面沒多少次。從卡夫卡的信,可以感到他對愛情的 真摯。然而我們看到的,只是卡夫卡寫給米蓮娜的情信,卻不是米蓮娜寫給卡夫卡的,我們無從猜測米蓮娜當時怎麼想。所以我認為愛情是什麼?愛情是存在每個人腦海中自我理想的投射,一個理想的愛情想像。即便是同一場愛情,由雙方的角度看,或由其他人的角度看,都是不同的樣子。所以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都非常神秘,像謎一樣。因為你看到的是事實、整體與全面嗎?也許你感受的那段愛,只是記憶裡想像中的愛,你永遠不會知道它的真實度有多少,因為另外一方看到的可能是另一個樣子。愛情極有可能是虛幻的,但我們試圖抵達它。
也有幸福的愛情,比如我的一首詩──〈黛兒與菲利思─舊金山婆婆的婚禮〉。我在德國的地鐵上讀到這則新聞,覺得很感動。二○○八年六月十六日,美國加州才通過同志婚姻法,此時她們已經相戀五十六年了。這五十六年也不盡然都是快樂的,報上說她們在開始那幾年也遇到很大困難,但我感覺到永恆的愛情在裡頭,於是寫下「五十六年後,髮色斑白的兩位老太太對著彼此說──/我願意」。這件事有兩個層面──一是愛情的意義,一是同志婚姻法。我從這裡看見她們的愛情。
戀人題。你希望你的戀人讀你的詩嗎?你的戀人喜歡你的詩嗎,或會讀你的詩嗎?有無因為愛情寫給戀人什麼作品?
我的戀人首先必須懂得我。應該這麼說──我的作品就是我,他必須懂得我。關於愛,我的詩集裡都有啊。(訪者:有沒有特別想提出的一首?)沒有耶,因為常遇到悲傷的愛情。我很少因愛情的快樂而寫作。創作本身是一個深沉的東西,深沉會使人下墜。
戀人如果題。如果你想跟一個詩人談戀愛,對象又是誰?
我不會想跟詩人談戀愛。他不一定要是個創作者,但他要能欣賞我、懂得我。他能夠透過我的眼睛看穿我,這是最重要的。如果只能認識表象的我,應該無法長久吧。
如果不能寫詩的話會怎麼辦,你會有不能寫詩的狀況嗎?怎麼面對那個狀況?
我寫詩時是在生活,我覺得詩是日常,所以沒有不能寫詩的時候。時間在醞釀詩,所以沒有能不能這件事情,只在於它什麼時候才出來。不是 說你現在不能寫詩,而是說你的生活感觸把你帶到哪裡,然後你在哪個時空爆發出來變成了詩。這些都是每一個時間堆積下來的,所以不是你在那個時間不能寫詩,而是還在醞釀中。
如果你新發表的詩作不受文壇或讀者重視的話,你又會如何面對呢?
我覺得詩的讀者是要緩慢經營的,它不像是流行歌手那樣子。所以要回答這個問題,可能要等到老的時候。等到年老著作等身的時候,再來看看別人對這些作品重視的程度在哪裡。因為現在書籍的行銷導向太重了,市面上多數的書都是用行銷廣告在進行,包括讀者也透過廣告被吸引,所以在這個時代,真作品往往隱藏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因此詩人受不受重視其實不是最重要的,而是作品要對得起這個世界這個時代,對得起自己所寫出來的東西。我們必須做到的是──今天發表的作品,五年後會不會後悔?如果會留下來的,它自然會留下來,作品重要的是能夠留存後世。知道嗎?保羅‧策蘭第一次朗讀〈死亡賦格〉時是被訕笑的!
你這輩子做過或經歷過最瘋狂的事是什麼?
這個事情將來會在作品出現(笑)。
沒有的話,記憶最深刻的事?
所有深刻的事都在我的文字裡了。
(本文載於詩刊《吹鼓吹詩論壇》十三號,2011 年 9 月 1 日出版。並收錄彤雅立的無意象詩〈抒獨〉、〈命〉、〈來生〉、〈嫁〉、〈在暗夜與他發生聯繫〉共五首。)

